据说人在快死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幕幕往昔的回忆。艾俄洛斯在面对恶龙凶狠的气焰时，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他从一间着火的屋子里救出一个小娃娃的经历，灼热的空气与紧逼的火舌和更久远的五岁时被某条龇着一口白牙的恶犬追着跑了半个果园的记忆混杂起来，恍然让他有种当时那条咬掉他半个裤管的恶犬其实会喷火的错觉。不过从技术上来说，现在正把他追得连滚带爬的那位的确可以说是烈焰与恶犬的混合，既会喷火，又很可能会咬人。不过一会儿，刚才还英姿勃发的少年猎手已经灰头土脸，被火焰灼热的气流扫过的衣角一片焦黑，皮肤烫得发红，若是直接被击中的话，大概会立刻变成一团焦炭吧。
正当艾俄洛斯感到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绕了几圈居然停在了龙尾巴附近。来不及多想，他迅速伸手拔下嵌在破碎尾翼里的箭，翻身一滚抓起了不知何时放下的黄金弓，刚刚稳下身形就见越发暴怒的蓝龙笔直地盯着他，一张口又隐约可见紫色的电光，再要闪躲似乎已经来不及，他不得不咬咬牙搭起弓箭，虽然同为远程攻击，但对方可是热兵器啊！只是现在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出乎意料的是，喷火龙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小团软扑扑的蒸汽，忽忽悠悠地上升，然后噗地消失。艾俄洛斯呆了呆，硬生生收回了险些离弦而去的黄金箭。对方好像也不曾料到会这么快熄火，歪着头愣愣地瞪着艾俄洛斯，随后狠狠地一甩尾巴，盯着弓箭的眼睛里满是警戒与敌意，却毕竟没有直接扑过来。
虽说热兵器熄火之后威胁大减，对着这个差点把自己烤成焦炭的家伙，艾俄洛斯还是不敢轻易放下自己的武器。喘了几口气之后他终于能好好打量一下到现在为止到底是在与什么样的对手纠缠了，一条通体深蓝的龙，身上闪着点点星光，眼睛像是夏日阳光底下最浓郁的海水蓝，暴戾的神色还没有完全褪去，双翼收拢在背后，看不出伸展开来会有多宽，整体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小一些，但也不是有把握能让他在肉搏中占上多少便宜的体型。黄金箭依然毫无动摇地指着对方的眼睛，防备着危险的敌手。即使已经熄火，对方的个子还是比他大，爪子尖利，肌肉紧绷，身体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激动而微微颤抖，像是随时会扑过来。对视了一会儿之后，龙忽然压低了脖颈，艾俄洛斯以为对方要发起进攻而自己即将小命不保之时，凶神恶煞的蓝龙却软趴趴地趴倒在地，敢情刚才也是精疲力竭、死撑着装装样子来吓唬人而已。
艾俄洛斯松了口气，然而身为弱势群体还是不敢放松戒备。在刚才的怒火发作中耗尽了力气的伤者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能瞪着一双亮闪闪的蓝眼睛，多少流露出有心咬人无力回天的不甘神色。艾俄洛斯小心地窥探着已然彻底抛锚的恶龙尖利的爪子和绷紧的嘴角，揣测着如果走近了之后被这家伙摁倒在地啃上一口会是什么后果，可双脚却近乎不由自主地向前迈进。
宝石蓝的眼睛仍然执拗地凝视着逐渐接近的猎手，眨了几下之后认命地闭上，森林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只有人与龙微微急促的呼吸与脚踏落叶的沙沙声轻轻地扩散开来。闭上眼睛平伏在地的恶龙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危险与凶狠，反而显得有些温驯，静静等待着破空而来的箭矢或是探入心脏的匕首。脚步声在龙的面前停了下来，“嗒”地一声，眉间温热的触感把本应属于强势群体的一方吓了一跳，猛然瞪大的双眼中映出一只全无武装的手，人类温热的掌心安抚地贴在龙微凉的额头，一时间反倒是能喷火又可能咬人的那一位不知所措了。
“这下可以听我说了吧？”艾俄洛斯真心觉得自己不但在对牛弹琴，还是在往虎口里钻，但是不知来自哪个犄角旮旯的勇气与冲动撺掇着他继续伸手抚摸龙的眉心，“我不是故意的，昨晚那是觉得好像很危险……你冷静点！冷静点！别瞪我啊！……好吧你爱瞪就瞪吧……”也许是对方一动不动、只是一味地眨着眼听他说话（而且好像完全能听懂的样子！）让少年猎手的胆子更大了，他干脆松开手让先前紧握的黄金弓掉到柔软的草地上，俯身与对方额头相抵，即使内心反复警告自己“小心那条龙一张嘴把你的脑袋咬下来啊啊啊啊！”差不多都有了一百遍，还是维持着过近的距离。
“对不起……”
话音刚落，乖乖趴着不动的蓝龙突然毫无征兆地跃起，艾俄洛斯冷不防被掀倒在地，紧接着一只有力的爪子就狠狠压上了他的肩膀把他死死按在地上，锐利的爪尖嵌进皮肉，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却并非刚才的暴戾。对视了一会儿，仿佛攒足了力气的龙埋下头，喉咙里威胁似地发出一串模糊的低吼，然后倏地展开宽阔的双翼低空掠去，气流带起的草叶灰尘让艾俄洛斯好一会儿睁不开眼。等他终于睁开双眼，蓝龙已经磕磕绊绊地消失在森林的更深处。总算是逃过一劫的褐发少年拍拍满身的灰土站了起来，肩上留下了好几道血印，不过跟被烧成焦炭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知足常乐的猎人捡起弓箭，想了想还是转身往回村的方向走去。
折腾了一整个上午，放松下来才发现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管这条受了伤的龙去了哪里，不管这次奇遇到底有多惊心动魄，饭是不能不吃的——传说中那些勇斗恶龙的英雄也没有饿着肚子去单挑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正事嘛。

艾俄洛斯其实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走着走着又来到了森林里。黄金箭以及找回来了，上午与龙的相遇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谈不上是愉快的经历，假如说是出于自己打伤了对方的歉疚感，那么被他猎杀过的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又情何以堪。问题是，他的身体行动得似乎永远比想法快，还没想清楚为什么、去哪里、干什么，双脚就已经循着上午最后一次看到龙的方向跟了过去。
森林深处的地势更加崎岖，龙也不像其他动物那样会留下脚印。不过从附近树木折断的枝叶来看还是可以大致判断出路线来。龙似乎也没有飞远，走了一阵之后艾俄洛斯就能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响动。他循着声响慢慢前进，放轻脚步，然后手足并用爬上挡在前面的一片石坡。拍击声越来越清楚，他挪到石坡边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果然见到了上午的那条龙。他藏身的石坡离下方地面颇有一段距离，摔死人倒是不至于，谷底中间有个大池塘，旁边是柔软的沙土，覆盖着一层绿茵茵的苔藓，四面的山壁都比他藏身的石坡高出不少，一络一络丛生的藤蔓。深蓝色的龙正拍打着双翼试图飞上山崖，然而即使抓着藤蔓借力，上升到四分之三处也失去了平衡哗啦哗啦地往下掉。龙下坠时在半空中急转了个方向，伸开翅膀滑翔了一小段距离，抬起头似乎还想再试一次，结果啪地一声掉进了池子里。
艾俄洛斯感到脸上好像也沾到了水雾，蓝龙静静地划着水靠到岸边，却不急着上岸，只是把头搁在岸边的岩石上，身体仍浸在水里。从艾俄洛斯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整个侧影，对方似乎还没有发现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双翼也收了起来，身上的光点把池水映得微微发亮，受伤的尾巴浮在水面上，可以明显地看到缺了一半的尾翼。那是条漂亮的龙，即使上午差点要了他的命，即使缺了半边尾翼，艾俄洛斯仍然忍不住如此感叹，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空间仿佛也会跟着沉淀下来，只剩星光与风声，沉静、高傲、遥不可及，无声无息地摄人心魄。现在，就算他已经再次找到了那条龙，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又是为什么牺牲了悠闲的下午冒着生命危险跑来自找罪受的。在找到答案之前，他只能遵照直觉先行动了再说。
然而没等他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喷嚏却让龙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只不过抬起手揉了揉鼻子，下一瞬间就被快速接近的阴影覆盖。不是吧，又来啊！？艾俄洛斯在心里默默哀号。滴着水的龙爪毫不犹豫地再次按上他的胸口，冰凉的水滴像一场太阳雨滴滴答答淋了他一头一脸，艾俄洛斯立刻丢开了手里的弓箭，摊开双手作无辜状。蓝龙不为所动，仍然牢牢地按着他不放，却也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有水珠一滴一滴落到他身上，沾湿了衣物与发肤。艾俄洛斯看着对方好像有点满意又似乎不够满意的眼神，想了半天，终于从怀里摸出了匕首扔到一边，这下他可是真的手无寸铁了。
蓝龙偏过头瞅了瞅被丢到一边的匕首和弓箭，伸开一边的翅膀把那两样武器又拨远了一些，转回来瞟了手无寸铁的人类一眼，已为鱼肉的人类恍然觉得刀俎这下像是彻底满意了。龙果然放开了对他的压制，没有多理睬他，又滑翔着回到谷底，背对着他低头道池塘里喝起水来。
艾俄洛斯坐了起来，托着下巴呆呆地打量着已经完全无视了他存在的蓝龙。这家伙现在这样也不是很危险嘛，还是要故意营造假象让他放松警惕然后把他啃吧啃吧烤熟吃了？在他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人和龙打过交道，书里写的也没那么详细，故事里的恶龙从来不会手下留情，不过故事里的勇士也从没有去摸龙脑袋的，这些全都没有参考价值。他不得不靠自己去摸索与龙相处的方法……话说回来，他干嘛要跟龙相处啊？翅膀长在人家身上，到时候人家甩甩尾巴不带走一片云彩，还相处个什么呀？
喝饱了水的龙瞥都没瞥艾俄洛斯一眼又开始尝试起飞，仍是每次飞不了多高就歪歪扭扭地摔回去。无事可干的人类托着下巴眨着眼睛看那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尝试，过眼不过心，实在看得无聊了便站起来想活动活动手脚，没想到坐着太久突然站起来眼前一花，没把握好平衡就从石坡上栽了下去。幸好不是摔得死人的高度，底下又是柔软的覆盖着苔藓的沙土，不过艾俄洛斯还是龇牙咧嘴了好半天才爬起来。蓝龙再一次啪地掉进池塘，哗啦一声溅了艾俄洛斯一身的水。湛蓝的眼睛撇过来，视线里带了好几分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人类磨着牙没好气地瞪回去，对方眼神里掺杂着的不甘与怨忿却让他不自觉地歉疚起来，好像掉下来也是他不好似的。初次与龙打交道的少年惊觉自己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辨明对方流露出来的情绪，仿佛那家伙不是从未谋面的传说中的生物，而是与他一样的人类，与他一样十四五岁的少年。
也许他再也飞不起来了呢？突如其来的想法把艾俄洛斯吓了一跳。也许面前这条赖在池塘里不起来的龙再也飞不高飞不远、回不到他原来的居所了呢？
“那还真是要和他相处下去了……”年少的人类嘀咕着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真的要负责了……”